周汝昌:贾先生,这回想问您———只是更觉冒昧了:您喜欢自己的名字吧?
贾宝玉:确实,问得太不近情了。
周:我是说,您贵姓贾,人们都明白雪芹书里好用谐音,所以就是“假宝玉”了,您真喜欢这么称呼?
贾:人们怎么不想,书里不也注明了吗:“贾不假,白玉为堂金作马。”这可“不假”吧?你信哪句话?
周:我哪句都信———可雪芹笔端狡狯得很,就把我缠糊涂了!
贾:不是也说明了:“假作真时真亦假”吗?叫我假宝玉,才是说我倒是真宝玉呢。
周:那么甄家那位倒是假的?
贾:试试你的智力,由你去想想,我不是“答应神”,我答了,也不一定正合雪芹本意,人家倒“抓住”不放,说长道短。
周:我“智商”不高,只是疑惑:雪芹十年辛苦,就为了写一个“假”人物?只怕说假倒是假话。
贾:妙极!(笑)
周:况且,您自己也承认了,您才是玉。
贾:我什么时候承认的?你别赖我怎么那么自不害羞。
周:有书证:在《芙蓉女儿诔》,您不是自呼“怡红院浊玉”吗?难道这会子倒忘了?
贾:哎———嗐,别提那时候的事了。
周:您喜欢玉吗?
贾:非常喜欢。
周:石头呢?
贾:也喜欢。
周:到底哪个更喜欢得多些?
贾:这———这可难说,反正玉也是石,不分也罢了。
周:那不行。连小说里攻城诱降的都说:若不早降,攻破城池,“玉石俱焚”哪!怎么不分?《老子》也说石是碌碌,玉是珞珞呀!您就比老子还强?
贾:要讲精金美玉,珍重难得,把玩赏悦,以玉为上;若讲朴实无华,老实巴交,自有不奇之奇,别有风度,则石更可钦。若看世人皆知重玉轻石,我宁愿多给石一点珍惜。
周:依您之见,石不比玉低。但古人特重玉而轻石;未免有偏了?
贾:石者,实也。自从开辟鸿濛,最初是气,即一片太虚;气之核凝结为石,石之核又结为玉———这番见解还是雪芹少时听谢御史梅庄先生讲的。那时谢先生在平郡王表兄福彭府中讲学。
周:古谓玉有六德,君子无故玉不去身。您应有大德之贤,故终身佩玉———君子之道也。
贾:当不起君子,只要不堕落成小人,就好了。
周:这么说,您那块通灵玉,是外表幻象,石还是其本来之质了。
贾:此解得之。所以书名还是定为《石头记》。
周:但世人都拿您衔玉而为大奇,您衔石而生,恐怕就拿您当妖怪了,您也许当不成公子哥儿———也无“诗意”了。
贾:很是。我自称“怡红院浊玉”,有什么味道,倒可笑了。
周:此是一层理。我还有想法:您自呼玉,大约与古人相关。
贾:哪位古人?
周:作赋的祖师宋玉大师。
贾:“悲哉,秋之为气也!”秋无可悲,他心自悲。
周:不然,他悲的是“草木摇落而变衰”,不正和您悲那千红万艳,花谢花飞,一理相通吗?
贾:说得切,说得切。老杜以宋玉为风流儒雅,堪为师表,而“摇落深知宋玉悲”,千秋洒泪,异代萧条,其心可知。
周:据我看,就连“云雨荒台岂梦思”,与红楼之梦也正一脉遥通;“江山故宅空文藻”,爱其文,惜其人,千古万古,不变者,此也。
|